寂寞的传奇

寂寞的传奇
兰晓龙的作品不多，比起剧本，小说更是少得可怜，在市面上淘了许久，排在书架上的也不过《士兵突击》、《零号特工》、《生死线》和《我的团长我的团》几本。其中《生死线》分了红卷和黑卷，《我的团长我的团》列出上部和下部。在这些书中，有一本是加了爱沙尼亚世界特种兵竞赛情节的《士兵突击》小说“原著”，2004年的版本，32开，看起来土里土气其貌不扬。这是我读的兰晓龙的第一本书，此后一发不可收拾，一路读下来，每一本都不忍释卷。我很庆幸没有在兰晓龙风头最劲的时候专横地妄断他是被媒体轮番炒作捧出的幸运儿，他的作品的确有这样的魅力，尽管这魅力带来的绝不是赏心悦目。
读兰晓龙的书是艰难的，在整个阅读过程中，鲜少能体会到真正的轻松愉悦，更多时候，字里行间漂浮着让人窒息的悲伤与无奈，压得人喘不上气来。他为我们呈上丰富的食物，却掺进痛苦的调味料，使我们的情感如同步履维艰的旅人，战战兢兢地前进，害怕在下一页步入泥沼或迷途。他经常让我们陷入难割舍的情感怪圈，在相当绝望的时候制造出更加绝望的境况，而后习惯在迫于无奈的时候找最好的解决办法，当然，很多人要做出很多牺牲，最后的结果难免差强人意。就好象一个人歪歪斜斜地走在正确的道路上，苦难是沙粒，密密麻麻地散布在他必经的路上，跋涉或流血会让人习以为常，但到达终点前，他却要失去更多，包括他所珍视的、热爱的、认定决不能失去的人与事，于是这个人生命虽然顽强，却永不再朝气蓬勃。苦难与悲伤磨钝了他的锐气，他不再意气风发，眼神麻木又淡漠，可依旧怀揣梦想，保持希望，将有所为与有所不为辨得分明，一路抓紧所有伸过来的手，相互扶携，踉跄前行，为了信仰和还能守护的一切。我们不会被悲剧感动，却会被感染，所以我们向往美好也热爱悲剧，那些只能留存在记忆里的温暖往往让人悲伤。翻开兰晓龙的书，你就要有这样的准备，心甘情愿地接受这种悲伤，在看似明朗的道路上，崎岖险峻，荆棘丛生，甚至饿殍遍野。
兰晓龙是个有着彻底英雄主义情结的作家，铁血这个词对他而言有着相当特殊的意义，我们看得出，他打从心里崇仰着拥有钢铁一样意志与灵魂的人。或许这个人在骨子里就是伍六一喊的“纯爷们”，可也难逃读书人的精神藩篱，是个彻头彻尾的悲情主义者。在他的几部作品里，英雄的结局都不完满，壮怀激烈的血性豪情固然贯通始终，可为此激昂的男儿都没有在人间留到白头催生。兰晓龙深谙悲剧是将美好毁灭给人看的道理，总忍心将笔下苦心孤诣造出来的高档瓷器随便地砸成一地玻璃碴子，我们会在那冷色的反光里见到熟悉的不屑流俗，他的心里明明白白，读者会对高档瓷器变成玻璃碴子唏嘘不已，却决不能容忍它变成泥坯。就这样，他将所有“美人迟暮，英雄白头”的伤感彻底击碎。
他如此崇尚完美，又情愿在现实的苦痛中挣扎，于是充满矛盾地将完璧一剖两半，变成许三多和成才，变成欧阳和四道风，变成龙文章和孟烦了，变成零和湖蓝。这些人物性格迥异，可又天造地设般契合，如两条同源的河流总会奔流入海般殊途同归。我们爱看他笔下的英雄，率性的、坚强的、刚毅的、狡黠的、桀骜孤高的、信仰坚定的……他写活了男人，男人的原则、男人的情谊，男人们不用说出口的默契，那些疯在一起、闹在一起、胡搅蛮缠在一起的家伙总能令我们会心大笑。在这些穷乐和的家伙身边当然也会出现女人，曹小囡、简琳灵、老唐、高昕和迷龙惊世骇俗的老婆上官戒慈，稍加比较你就会发现，兰晓龙真是不会写女人，也不会写爱情，他笔下的这些女人简直是对着形容词一个个造出来的，单薄得惨淡，甚至有几个女性角色，我疑心他是当做男人来写的，自然，他描写爱情也远不如友情来得生动有趣。好在他并不想把爱情作为主体，他描写战争、杀伐、阴谋、抗争，他笔下的热血男儿个个悲壮，但是绝不慷慨，他们擅长在忏悔中自省，孤独、勇敢、卑微、赤诚。那是属于他们的骄傲，用嘲讽的口气赞美，以下跪的方式抬头，剖肝沥胆，烈性激昂。
这是个有着赤子情怀的作家，他关注人性，赞美爱，向往自由，又吝于发自内心地奔走呼告使道理昭彰。换言之，这个人打从心里厌恶流于形式的说教，我们在他的书里看得到勇气、智慧、宽容、坚强，他不再单纯地壁立千仞海纳百川，他用无数面镜子折射阳光，迫使我们回望、记忆许多早已丢失的东西，从《士兵突击》里的耳提面命到《我的团长我的团》里的言传身教，他再次告诉了我们什么是“不抛弃，不放弃”，不过不再用一句响亮的口号和一段铿锵的历史，而是用一个戳痛人心的故事，通过我们读过结局的历史，使男儿血性浸染出黄昏色的悲怆。
兰晓龙是真诚的，甚至是热切的，他的作品里会出现许多无奈、顽强、以及饱历风雨后才有的淡定，那是我们怕见也想见的黄昏，每个梦想长大的人都在卑微中骄傲，在抗争中固守，我们在他的作品里看得到蓝本，也寻得见共鸣。正因如此，他往往不去刻意煽情，却总能使人泪流满面。
从当年那本寂寞的小书《士兵突击》到而今备受关注的《我的团长我的团》，兰晓龙的成长不可以道里计，他的叙述重心从对故事进行梳理转到对角色进行塑造，语言更加丰实生动，我开始着迷于他眼花缭乱的叙述技巧。他用语隐晦，言辞闪烁，读书的人要用机智品出话里机锋，恍然大悟，叹为观止。他特性多变，强硬、柔软、顽劣、刻薄，却绝不虚伪矫饰，骨子里依旧是那个初识的兰晓龙，依旧任英雄情结肆意生长、依旧是悲剧主义的死忠、依旧怀抱着赤子情怀，襟怀坦荡地耍些泼皮无赖，一本正经地开些荒唐玩笑，又神秘莫测地在笔底颠簸别人的命运。我们会欣然读出他作品里那些可爱的自省，思考也会慢慢沉淀成阅读时的感动。
我喜欢兰晓龙的小说，从青涩到成熟的每一本，不是因为他有多优秀，只是一种偏执的喜爱，在那些子虚乌有的人物身上读出的自由与率真、血性与顽强及突破一切规则和定式的果敢，是我们缺失了太多太久的东西。一部作品，有人读出快乐、有人读出感伤、有人读出壮烈、有人读出悲哀，这本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事情，然而我终究忍不住提笔，写下这文人心中寂寞的传奇，如同我们必须用记忆来为英烈们的鲜血作证，我也要用文字作证，我曾经被那些传奇征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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