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

窗外的天是苍黄和浅灰的融合，干燥的太阳和风隔离着空气，沙尘无处不在充斥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人们的皮肤，毛孔，一呼一吸之间，仿似瞬间转移到大西北的莽原。那些纤细的、脆弱的百转柔肠被剥离了重重纤维，支离破碎，不堪一击。 

　　你站在一个小格子里。是的，一个小格子，以你为中心点向四面八方散发出去这座公寓无限伸展，电梯的顶端在云的深处。无限的伸展，连绵起伏，高高低低，像极了五线谱音符。每一个窗口都是一个小格子，无法辨清数量的悲欢离合在每一个格子里诞生以及结束。你极目远眺，看到的仍然只是格子，街对面的格子密集成平面，平面的后面还是平面。隆隆的地铁，冒着白烟的高大烟囱和苍蝇一般的车辆就在平面的缝隙中游刃。 

　　平面重叠的空间，你以为很有距离。其实你思念的那个人不过就在一重又一重平面的后头。想象你的视线穿透城北到城南，他只是在看报纸，去菜市场买菜，吃饭上班睡觉挤公交。那些场景里不过是没有你。 

　　你这样对自己说了一千遍，每次都不过叹气作罢。 

　　那日游湖心寺，峰峦叠翠，青石如沓，谒佛声空空回荡在山谷里，你在青石上听得入了神，心定如磐。想来那尘世纷扰不过是前世孽缘，冤冤相报，报完了，该走的也就走了。苦苦相求相求不过是一波未平一波起，哪里有个完结呢。再者父母血亲，也是一个缘字作祟，我若多情缠绵，徒增的只有离别时的苦痛。 

　　越想越发了痴，当下又要见老和尚。 

　　老和尚在禅房里打坐，一见你便知道所为何事。来的太多了，老和尚却总是摇头。 

　　“法师，我真的不明白。佛家总是讲要渡人，渡有缘人。尘世痛苦，我毫不留恋，只要进到庙里，便身心宁静，我决意要将此余生礼佛，难道还不是有缘人么。您为何总是摇头呢？” 

　　“彼缘未尽，此缘未到。” 

　　“如何未尽？早已尽了！我已经心如死灰。” 

　　“尘缘尽，心缘未尽。” 

　　“心缘……是心魔吧” 

　　老和尚微微一笑，“魔由心生，是缘是魔，全在一念之间。” 

　　“老法师，我不过是个平凡的世间女子，人世太虚幻，我看不清，也不想再弄清楚，为什么就不能帮我从苦痛中解脱呢？只要在尘世一天，我便不能轻松。”你几乎已经哽咽。 

　　“施主，入佛门是了尽尘缘，再续佛缘，而不是逃避。此时收了你，也收不了的你虚心杂念。避在我寺中，跟你避在世间又有何分别呢？施主，这一段缘分未了，还要再加历练，荡涤本心。” 

　　你怔怔的从寺里出来，踏着深山落叶，空静无人。日光已经移到山后面去了，大片的阴荫着半面山。在阴影和光亮的分界上走着，你的脸也一半在光明中，一半掩映在灰暗里。 

　　究竟要走向何处呢？ 

　　此时，你站在一个格子的窗边，心不知为什么跳的极快极快。也许，没有那么艰难呢。你在想，就好像他们一样，拼命往前，一刻也不停留，吃下让自己愉快的食物，穿上美丽妖娆的衣衫，伪装成自己真的很忙碌。这样，就不会有疏离感了吧。 

　　其实你想得很明白，那些思念以及过往不过只出现在你的记忆中罢了。记忆是个欺骗人的东西，不同时空的场景与你的思维交融，幻化出无与伦比的记忆。那个真实，已经远在天边。你爱上的，只是你自己。人类擅长的，就是无限的自我神化，无限放大自己的愉悦，也无限放大自己的痛苦。而在亘古未变的时光中，你们都不过是一阵烟尘。 

　　谁又能改变什么呢。你狡黠得像一只黑色的鸟。 

　　昨日见了他。夜晚的流光掩饰起干燥和荒凉，如水的魅影轻弹夜曲。高架桥在高速路上飞速后退，却好似没有尽头。摇滚的声音大得听不见彼此，你喜欢那样的充实，耳朵和心都被填满的感觉。只有夜里，城市才稍显生动，才觉得可以忍受着继续生存下去。并非是乐趣，只是暂离焦灼。 

　　你们去了他城郊的工作室，涂满水墨油彩的红砖房，突兀却牢固。你漫不经心拿手指轻轻划过房间里的每一幅画，那些开的茂盛的花草，啄食的鸡，透过窗纱的女人背影，在他的笔下只有深浅不同的墨色。你看不懂，只觉得很好。 

　　他在淡淡绿茶升腾的氤氲雾气里看你，其实每一幅画都已经看过很多遍。 

　　“怎么会只有一种颜色？”你问。 

　　“因为色彩只有温度。”他说。 

　　桌上有清末的笔洗，瓷的茶杯，库布里克全集还有一些黑巧克力，凌乱没有规则的散放着，他推了一只莹润的骨瓷杯到你面前。 

　　“很好的上等龙井”。 

　　说着从自己那只杯里轻啜了一小口。 

　　你趴在桌上翻那些轻快的随笔和素描。墙角有一只简单的挂灯，沉重敦实，发着暖暖的光。 

　　“太幸福了。嗯，要是每天都这样多好。”他看着你说。 

　　“难道每天不是这样的么？”你没有抬头。 

　　“我是说，什么也不想，和你一起喝茶，谈画。” 

　　你只是笑了笑。其实你不觉得有多特别，当然，这样是很好的，可是没有他说的那般美妙。你不过觉得如今有一个可以保持沉默相处的朋友不易。 

　　人本质孤独。却仍执迷不悟的需要交流。交流导致的唯一后果是越来越复杂，越来越背离交流的本源。即便是这样，我们仍在孜孜不倦的四处寻觅，如同一只饿极了渴极了的兽，以为靠着挣扎会有更好出路。 

　　他算是，一个孤独的同类。 

　　这样的交往，你们持续了好些年。不是爱人，却也不单纯是朋友。每次分别后你都像是新注入了一些生命的剂量，新鲜一些，安静一些。他觉得你怎样都好，歇斯底里或者温顺的像一条鱼。 

　　他说要结婚了，却很恐惧。 

　　你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缘分，还是其他的。你想起了老和尚的话，是缘是魔，全在一念之间。你很想要跳进净水中涤荡本心，却不知道这个同类是否在陷入另一个更深的污涝泥沟。 

　　无论怎么挣扎，都是逃不出去的吧。最后能做的，只是渐渐成为一个分子，融合进所有人的世间。但是你想不清楚的是，究竟是清醒让你思念，还是思念让你清醒。那感觉像一种粘稠的蜜，一丝一缕细细的牵扯你的每一寸肌肤，往各个方向，你觉得所有的时空里都有人在呼唤你，心始终不能放下的随时准备好去任何地方。然后你思念的究竟是什么呢？ 

　　似乎不是一个人，似乎不是一件事，甚至似乎不是一段时光。 

　　格子之外，黑夜又快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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